舅舅告诉我,老家的饭桌上有一条规矩: 放下筷子的时候,筷子头不能朝着席上任何一个有人的方位。 但如果你发现别人的筷子指着其他人,千万不要提醒。 几天后姥姥的丧宴上,舅舅的筷子头朝向了我。 1. 那之后我想了很久,这个故事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。是那几个按照顺序死亡的老人?是舅舅提醒我那不起眼的习俗?还是更早一些,从姥姥在公园遇到那个「骗子」,这一切就已经开始了? 理不清楚,一切正如火车上那个喝醉了的大哥说的一样: 「这个世界就是一张网。」 2. 远在东北某小城的老妈突然来消息,我姥姥去世了,我连忙从北京准备出发回去。那个小城还不通高铁,过了沈阳就要坐绿皮车。换车的时候是黄昏,一下车,这里的空气就仿佛朝着我的鼻子打了一拳,厚重而冰冷的味道直冲肺叶,又连贯天灵,我这就知道我的确回到了东北。 落日洒在铁道上,站台前如同变成了一片海,星星点点的暖黄色如同波光粼粼,而其他地方则黑得深不可测。之后我看了一下手中的车票,那天是 3 月 13 号,时间是 2017 年。我对这个场景印象深刻。 这车还要再走一晚上,我就定了卧铺,正好还是下铺。车上人不多,大部分床都空着,我收拾好了没多久车就开了。这时候我对床的人才过来,是个干干瘦瘦的大哥,个也不高,拎着个大袋子,但皮肤白得惊人,像路边涂了白漆的枯树挂着个大包。 他走到自己的床前,来回打量了一下,之后把军绿色的旅行袋放在地上,把自己床上叠得整齐的被子拎起放在了中铺,把中铺已经抖落开的被子拿下来,用手顺着被子的四条边摸了一圈,才堆在了床头。 「这人也许有些神经质」。我那时候这样想。 车向北行驶,天色如同跃入深潭,很快就一抹黑了,车内亮起了灯。对面的大哥坐在小桌前,拿出了个小瓶开始自斟自饮。我一闻,酒味。 「喝点?」大哥见我看着他,这样问我,他咧嘴的幅度很大,我能清晰地看见他那红木色的牙龈。 「不会。」我连忙摆手。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。气氛一时有些尴尬。不过随着大哥喝的越来越多,他开始主动跟我搭话。不过话题实在有些怪。 「你是要回家吗?」大哥问。 「嗯……回老家。」我不太愿意跟这样的怪人说话。 「好好好。」他连说了三个好,「可惜,有些人有家难回。」 我没搭话,这话题让我的骨子里感觉到一丝寒意。 但是大哥并不在意,他继续说: 「你觉得这个世界是什么?」 我回头看了一眼,乘务员就在不远的地方打瞌睡,如果大哥突然耍酒疯,我还可以拉一个垫背的。 「世界是唯物的。」我说。 「哈哈,有学问。」大哥说,「在我看来,这个世界就是一张网,我们都被网住了。」 我往乘务员的方向挪动了一下,继续听他说。 「世界布下了很多陷阱。」大哥说,「它就是一张大网。这个陷阱有时候设在路边,你一脚踏空就会掉进去,但更多时候就在你熟悉的地方。有时候是你的女人,你结婚了没有?要小心你的女人。有时候是你的家人,回家一定要小心,回家!」 我这时候已经快挪到床的边缘了。大哥的「回家」俩字突然加大声音,吓了我一激灵。 「家里最乱了,有的人的家那就是网中网,一层一层的,哎呀。」大哥咧嘴道,这次不是因为笑,似乎是因为酒精的烈度,「我家就是,每次我都小心谨慎,因为我妈妈还在那里,为了看我妈妈我不得不回去。但是其他人的网就来了,我就只能躲,有时候能躲掉,有时候就躲不掉。」 「教你个办法,每次回家,都在手上写字。」他说着,摊开手掌向我展示,他的手掌上用黑色的记号笔写了一个小小的 2,「一定要写 2,1 的话,容易记成污渍,那就不灵了。」 「写字?」我第一次搭话。 「写字。握好。」大哥握起拳,胳膊靠在小桌上,「躲掉了网,什么事都不会发生。躲不过,这个字会变。」 「数字会变化?「我问。 「会变,有时候变大,有时候变小,但是变了就不对了。」大哥竖起指头,「数字变了,就赶紧走。」 「哈哈。」我不知如何作答,干笑两声。 说完这些之后,大哥抿抿嘴,长舒一口气,不再说任何话。过了不久把酒瓶子收起来,拽起从中铺拿下来的被子,躺了下去。 我也长舒一口气,准备等会大哥睡着了跟列车员说说换床位的事。 然而还没等我说换床位的问题,就在下一站停车的时候,上来两个警察。他们走到对面大哥的床前,摇醒了他。 「是马 XX 吗?」我没听清警察说的什么。 「是。」大哥很清楚地应了一声。 「知道为什么找你吗?」 大哥没应声。 「知道就好,走吧。」 大哥一眼都没有看我,收拾了包,被警察带下了车。 过了半天我才回过味来……那个网,是法网? 不过,我使劲集中注意力,也没注意到大哥手上的数字还是不是 2。 但是,鬼使神差一般,我掏出笔,在自己的右手手掌,无名指下面写了一个 5。写完了我还笑话自己,怎么什么都信? 后来我重新捋的时候才意识到,从踏上那火车开始,我其实已经意识到这整件事的「不详」,只是当时的自己出于恐惧,还不想承认而已。 3 让我对这件事感觉不详的根源,就是我的姥姥。 姥姥不是一开始就在那个东北的小城生活的,她是在去世半年前才搬过去的。那之前她已经在山东跟我妈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。 我姥姥是山东人,姥爷是东北人。年轻时候他俩经人介绍,在山东结婚。之后我姥爷跟着部队,前往黑龙江与内蒙古的边界垦荒,我姥姥就带着年幼的我舅和我妈,随军也去了那里。 小时候总听我妈讲她那时候在农场的各种经历,野外开阔的草甸子一望无际,扒开长而密的草丛,下面有着镜子一样的小水泡,反射着深邃浓烈的蓝天,草窝子里还有各式的鸟蛋,蓝点红点各色花纹的,煮熟了之后蛋白都是透明的。农场年轻的小伙子们会用网抓野鸟,一次还抓了一只仙鹤,但是受了伤养不好,最后只能吃掉了。还有羊脑袋里会长虫子,羊就在原地一圈圈地转,大人们杀了羊,还会把膝盖骨给孩子们玩,那叫「嘎拉哈」…… 不过没几年,姥爷就转业了,分到农场附近小城的医院工作,姥姥也带着我舅和我妈搬到部队给盖的房子里,听说是用半米厚的石头垒起来的,结实抗风。生活还算安定,但时间一长,姥姥和姥爷的矛盾越来越大。俩人本来就是相亲结婚,没什么感情基础,各自的家乡不一样,性格也反冲,所以吵架在这个家庭是最常见的场景。又过了十几年,姥姥感觉实在过不下去,又思念家乡,于是背着姥爷跑回了山东。 这时候我舅和我妈已经各自在当地成家,我和我哥也已经出生。但我妈和我爸的架吵得也不比姥姥姥爷少,家里事事不顺心。也许是姥姥的出走影响到我妈,几年以后,她也带着我去山东投奔姥姥了。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姥姥。 干,硬。这是我对姥姥的第一印象。五十多岁的中年女性,身上有些岁月的痕迹的确是正常的,但是那时候我看着她,仿佛看到了一块干枯而褶皱,还被团成一团的羊皮,完全失去了水分和活力。 妈妈应该也注意到了,但是她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意外。在她的记忆里,姥姥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吗? 姥姥住在平房区一座小院的东厢房,南屋西屋都住着另外几家人。居住环境比东北差很多。 据她说,前几年住的还好一些,她在公园外摆摊卖衣服,攒了几个钱。但是有一天她出摊的时候,遇到了一个人。那人拿着几件衣服、三本古书还有一枚金戒指,说是遇到急事需要借钱,但是身上只有这些财物,希望作为抵押,就借几百块,等事情结束了就来还。 旁边也有人凑过来说,衣服不值钱,古书也看不懂来路,但是金戒指是实打实的,就算这人跑路了,光一个金戒指也不止几百块。 现在看来这已经是很过时的骗术了,不过当时还是骗到了姥姥。姥姥就这样失去了不少积蓄,只能住这样的房间了。 中午吃饭,我注意到姥姥多盛了一碗饭,多拿了一双筷子,横着摆在了碗上。 妈妈问姥姥,这是什么意思? 姥姥说,这是给「师父」的。 她解释道,之前从骗子那里拿来的几样东西,金戒指的确是假的,衣服也不是什么好料子,但是古书居然真是有年头的物件,她请懂的人看过。那是三本名叫《玄言经》的书。 「那是讲宇宙奥秘的书。」姥姥说。那是一个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干瘪老太,用异乎寻常的笃定和坚决,说出的不可思议的话。 尽管当时妈妈的表情变了变,但最终我们还是在这里住了下来。我们租下了荒废一半的大一点的北屋,这边采光更好一些。 我偶尔也能见到姥姥口中的那本《玄言经》。她买来几张金纸,仔细地给这三本书包了书皮,时不时地翻看,口中也吟诵着其中的内容。 有时候她还会向我询问其中的字怎么念,我告诉她之后就会远远地跑开,因为我时刻记得我妈告诉我的话: 「不要看那本书,姥姥念的东西也不要听,对你不好。」 我一点都不好奇,一点都不叛逆,十分坚信着这句话。因为有一次,我偷偷瞄到了姥姥问我的字所在的那句话: 「……丁酉癸卯,人皆相食……」 伴随着饭桌上那满着的饭碗,横放的筷子,空荡的座位,我度过了我的童年时期。 4 2001 年夏天。我姥爷来山东,准备劝我姥姥回东北。 姥爷是标准的老一代退伍军人形象,腰板挺直,就是头发所剩无几。动手能力也强,为了在自行车的横杠上带我,自己用钢条做了一个小凳,可以稳稳地架在永久自行车的大杠上。 在我回忆里,他常常把我抱起放在小凳上,然后骑车带我上街买绿豆糕火腿肠等零食。我吃了这些零食吃不下正餐被我妈训的时候,他也总能出来打个圆场。相比之下来山东之后,我妈训我的时候,姥姥只会在一边默默看着,继续翻动着手里金色的书,好像我们是与她无关的路人。 如果说我姥爷有什么不良嗜好,那就是喝酒了。他喝酒极凶,几乎每顿饭都要用一大杯白瓷水杯热水温上烧刀子(一种烈性白酒),不喝到满脸通红绝不停杯。这也是他跟姥姥在东北总是发生争吵的主要原因。 但这次他来山东并没有带酒,似乎是真心实意想要姥姥跟他回去。但是当他看到姥姥毕恭毕敬为空座位摆上的碗筷之后,二人爆发了我在东北也没有见识过的激烈争吵。我妈把我护到了屋外,我听到屋内有激烈的摔盘子摔碗的声音。 那天晚上大家还是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,姥姥没有再摆多余的碗筷了,姥爷一声不吭,使劲喝酒。我本来想多说些话,让他们几个能够开开口,起码互相交流一下。但我刚有开口的意思,就被我妈制止住了,让我好好吃饭,大人的事少管。 第二天一早,我被车的喇叭声音吵醒了,家里一个人都没有,院子门大开着,我跑到胡同口,看到姥爷被邻里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抬进一辆面包车。他闭着双眼眉头紧皱,双手握拳,胸口发青,似乎已经没办法自己行走了。 「快送医院!知道路吧?」我听到人群里说。 姥姥就在旁边。我注意到她的眼神,跟看我妈训我的时候一模一样。 我妈让我正常去上学,我就提心吊胆地去了。煎熬的一天之后,我紧赶慢赶回到家里,我妈已经做好饭了,她跟我说要去医院照顾姥爷,问我一个人睡行不行。我点点头。 妈妈走后,我注意到饭桌上摆着一碗饭,筷子横放在上面,冲着屋内。饭已经冷了,似乎不是这一顿刚做好的。 第二天下午,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妈姥爷的情况。我妈抱着我,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。 因为饮酒过量导致的急性脑出血,人已经没了。 我下次再见到姥爷,已经是黄布包裹的大盒子了。姥姥的眼神里难得的有一丝疲倦和悲伤,拎着盒子,把他放在了衣柜的顶上。 那之后,她对于享用饭桌上多余那份饭的「师父」,似乎更加崇敬了。饭前都要在地上对着某个方向顶礼膜拜,每天 12 点和夜里 12 点也要来这样一套。 但是我注意到,她那三本《玄言经》,在姥爷死后只剩下两本了。 她不断地祈祷,不知道是为了平息自己丢失书本而招致「师父」的怒火,还是希望「师父」再赐她一本《玄言经》…… 那碗空席上常在的饭,似乎也比之前更多了一些…… 一天,我回家之后发现姥姥买了一大沓金色的纸和一大盒中性笔,她在执着笔,艰难地誊写着那本古书。她文化程度不高,也多年未写过字,所以写得非常艰难,直到睡前都没有写满一页。 那段时间,她写完几张,就会出去一整天。而我有一次在跟同学出去玩的时候,偶然在街边的一处电线杆上发现了其中一张。 她在把这些誊写完的纸,一张一张地贴在大街小巷。 我那时候稍大了一些,姥姥偶尔也会要求我去帮她贴一些,我从来没有答应过。一方面我怕被城管逮住,但更多的原因是我并不想看上面的内容。我的灵魂深处似乎对这本所谓的《玄言经》有一种本能的抗拒,每次看向那些字迹,我都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深夜的森林里,而那些字迹就在深林里一声一声呼唤我的名字,让我去找它们…… 初中高中我就离家去住校了。大概是高一高二的那段时间,我回家时发现,总有人来拜访姥姥。 这些人有老有少,看起来什么职业的人都有。他们热情非常,总是带着各种礼品来。有时候是一个一个来,有时候则是定好时间集会。 他们集会时,姥姥总会把门关上,然后里面就传来熟悉的念诵《玄言经》的声音。时不时还有其他人询问的声音,姥姥则会一字一句予以解答。 他们有时候也会在家里吃饭,人一多的时候,他们就会集体朝着空席的方向膜拜一番,搞得我和我妈正常坐在桌子上吃饭的人尴尬非常。 我也跟我妈商量过,让他们不要再来了,哪怕是让我姥姥上别人家去呢。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,那些人的礼物越来越厚重,而且即使推辞了他们也不会再拿走。我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 有一次他们集会的时候,我听到屋内的讨论声很大,就偷偷在一旁听了听。 「你们家的女儿和外孙还不信吗?」 「这可是好事啊,他们不信吗?」 这是别人问姥姥的,我的心揪紧了一下。 「迟早的事。」我听到姥姥回答。 那些人于是不再作声,不久开始齐声吟诵。 我赶紧退开,生怕听到太多信息。 我注意到,那些人走的时候,虽然还是跟来的时候一样热情,热情地跟我们道别,说打扰了。但是从偶然间的几个表情还是能看出来,这些热情都是表演出来的,他们的眼中多了一种跟姥姥一样的,冰冷的感觉。 那种感觉说是来自于冬天,不如说像是来自于……深潭。 每次想到那种感觉,我就感觉如同处在一间墙壁和天花板可以向内收缩的房间里。在我小的时候,这间房有原野那么大,我并没有在意。但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,房间和墙壁已经快缩到我的面前了。 邪。 真 tm 邪啊。 我看向衣柜上那个落灰的黄色盒子。 如果真的有邪,姥爷是否会留下什么信息呢…… 趁着姥姥和我妈有一天不在家,我取下了盒子。 轻。我忽然很想哭,那么大个老头子,现在就剩这么点了。 但我还是擦了擦鼻子,道一声得罪,掀开黄布,打开了盒子。 打开盒子,我愣住了。 筷子。 姥爷灰白色的骨殖之上,静静地躺着一双筷子。 5.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双筷子。 那不是一双我们平时吃饭用的筷子。它象牙白色、末端有雕花,后粗前细,匀称到甚至有一些美感。我见过这种筷子,这是每年清明七月十五祭祖时,姥姥才会拿出来的筷子。 它出现在姥爷的骨灰盒里,是什么意思? 是让姥爷在那边,也能有个吃饭的家伙? 还是…… 我想起来了每顿饭那双从来没人动过的筷子。 那双筷子的下面是…… 我把骨灰盒盖好,黄布包上,放回到柜子顶上。然后转头看向姥姥的房间。 那两本包着黄色树皮的《玄言经》就在姥姥的床头,那个红色的布包里。 虽然从小到大,我妈的警告,自己的恐惧,都让我离那几本书远远的。但是今天,在看到那双骨灰盒里的筷子之后,一些游离在记忆之海里的怀疑,如同散落在各处的游鱼,汇聚成鱼群游向一处。 是的,我已经不是孩子了,我也许应该去看看,那个吃了我们家那么多年饭的「师父」到底是何来历,以及它是否想要吃什么饭以外的东西…… 想想以及不在的姥爷,再想想还在的我妈……如果他真的想吃点别的,我就有必要做点什么了。 下定了决心,我走到姥姥的房间,打开了红布包。我深吸一口气,看了看表,在姥姥回来之前,我大约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。 我并不怕让她看到我看这书,毕竟这么多年以来,她看累了也会让我念给她听。我多次拒绝,她也还是会再次要求,明显是想让我也看看这书。 我是害怕这种突然的行为让她看到我的怀疑。为什么姥爷没了以后,三本《玄言经》就变成两本了?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因果联系?就算真的只是一个巧合,我也感觉必须要小心到底。 翻开了书,泛黄的纸张带着的轻微霉味立刻扑面而来,仿佛一间古旧的墓室在我面前敞开了封闭千年的石门,我的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。定了定神,我开始抓紧时间看内容。 第一本《玄言经》上有「总论」,我快速浏览了一下。确实如姥姥所说,总论里讲这本书是「汇宇宙奥秘,通玄师大言」的书。后面也多次提到「玄师」这个词,提到的部分也全是一些溢美之词。不知道是这本书的作者,还是某种更高的存在?我继续看下去。 接下来的几篇,是如同千字文一样,介绍世界的构成和分级,如神话故事一般的三界六道老一套,没什么新意。但我注意到其中有这么一句话:「万层叠天,罪狱成片,人间苦长,处最下焉。」 在《玄言经》的解释中,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更高的「天」,而且随着「天人」的德行,「天」还在不断向上增长。但是人间是这些天的最下一层,再往下是一片虚无,是这些「天」惩罚罪人、流放邪恶的地方。每过五百万年,最下面一层就会汇集了「天」之下所有的罪孽和污秽,无法承受自身重量,坠入虚空毁灭。而常常念诵这本《玄言经》,可以与「天人」沟通,可以告诉他们人间除了邪恶,还是有善良人存在的,从而得到他们的接引,免于毁灭。到这里,第一本书已经写完大半。 说实话,当初看到这里的时候,我原本的一切疑虑都已经打消了。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骗人东西吗,那些邪乎的东西,那些猜想,不过都是我的神经过敏吧? 我决定合上书去冷静一下,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骗骗老人家还好,对于我来说是完全没有用的。 但在我合上书转头的时候,我看到门口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。好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浇下,鸡皮疙瘩瞬间布满我的全身。 刚才我看书的时候,一直有个人在盯着我。 家里锁着门,就我一个人,刚才看到的是什么?而且那个人影闪开的方向,还不是朝着屋外,而是朝着更靠里用来堆放杂物的隔间。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,站了起来就往隔间走去。隔间被一面墙隔在后面,即使是白天进去也要开灯。 幸好开关在外面,我打开了灯,深吸一口气朝里面望去…… 就在隔间的正中央,那个黑色的人影就在那站着。 在我呼吸快要停止的时候,人影就那样原地不动,闪了一下,凭空消失了。 如同全身被扎了一样,我以最快的速度,打开大门跑出了屋子。在阳光下面,我感觉我的体温才逐渐回升过来。而开着的家门此刻却像一个巢穴的入口,散发着不详的气息,让我完全不敢靠近。 那到底是什么?是那书里提到的「罪孽」?我不敢相信,但是我的记忆和狂跳的心脏又提醒我,刚才我确确实实见到了完全颠覆我世界观的景象。 我不敢再进屋,但是如果我妈和姥姥回来了,局面会更难以收拾。 你是个男子汉,如果真的有邪,你豁出小命也要告诉你妈,让她离得远点……我不断这么告诉自己,用手掐着自己走进房间。 屋内平静如常,隔间的灯还亮着,我也不去管它,快速闪进姥姥的房间。那两本书还躺在原地,我拿着红布把书兜起来,又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屋外。 我想再仔细思考一下。这个黑影,到底是「罪孽」,还是「天人」……还是什么别的东西?这本书到底是从那黑影下面保护了我,还是黑影本就是它引出来的?我完全没有头绪。 过往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闪过,我拼命搜索着记忆,为天平的两边加上不同的筹码。我在太阳下面翻看着书,想找到一个答案,却一个字也再看不进去了。 最终我决定,相信我从小到大的直觉。 我把两本书往肘下一夹,骑上自行车就往东走。那边是一片山地。 我骑上了山,把车子锁在路边,带着书往远离小路的地方走去,我感觉走得足够远了,随便找了一棵树,在下面刨了个坑,把书扔了进去埋好。那块红布我想了想,最终还是系在了树枝上。我不太清楚那时候这么做的寓意,也许是内心里还觉得,有朝一日我还有取回这本书的可能? 做完了这些事,我骑上车下了山,在街上闲逛。这时候姥姥应该回家了,不知道她看到书没了会做何感想。 天色擦黑,我才回了家。远远地我心里一沉,屋里黑着灯。 我快步走进家门,打开了灯,屋里似乎有什么人回来过的痕迹。我看向桌子,上面有我妈留下的纸条。 我看了一下,感觉从下午开始一直提着的气慢慢松了下来…… 什么呀,原来只是姥姥在街上乱贴被警察抓走了,家里还被搜了一遍而已。 家里被……搜了一遍…… 我突然感觉那股巨大的寒意又回来了。 难道那股冥冥中的力量让我扔掉书,是……为了让书躲开这次搜查? 而这次外面是黑夜,我再也无处可逃了。 6 在我想清楚其中关节的那一刻,门外的风刮了起来。 这阵风邪且猛,窗户不停震动,我感觉甚至整个房子都在摇晃,电灯忽明忽暗。不,这不是「一阵」风,从它发作开始,几分钟了都没有停下来。 在我意识到这阵风持续的时间过于长的时候,冰冷的感觉在我的脖颈后袭来。这种熟悉的感觉我白天刚刚体会过一次,就是那个黑色人影在门口偷偷看我的时候。 在哪?我看向房间四周。窗外漆黑如墨,连门都开始吱嘎作响,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攫住门扉不断地拉扯。 难道是「那些东西」知道,这间屋子已经没有《玄言经》了?还是说是因为丢了书本而招致的「惩罚」……要来了? 难道姥爷就是被这种「惩罚」所带走的吗? 我恶向胆边生,有本事你们怎么不在我扔书的时候找来?专挑晚上来吓唬人?我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,听着外面的风声。 我坐定片刻,风声就逐渐小了下去。 哈哈,你们也就…… 我刚松一口气,一阵声音又让我精神紧绷。 敲门声。 叩叩叩。叩叩叩。叩叩叩。 三下一次,等待,然后又是三下一次。 声音就在在我们家的木门外,如同老和尚敲木鱼一样循环着。 叩叩叩。 门上没有猫眼,我也无从得知门外是谁。 叩叩叩…… 我大声喊:谁啊! 叩叩叩,叩叩叩…… 我继续坐着,希望它会像风声一样消失。 但是它一直在响。比风声更长一倍的时间。如果真的是一个人在敲门,那个人的指头恐怕都出血了吧。 那如果不是人……又是谁在敲门? 我长吸一口气,抄起桌子上的刀,把手放在门锁上。 一用力,我打开了门。 风涌了进来。 门外竟然是我妈。 但我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。 她没有说话,也没有动,甚至都没有看着我,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。 她的手指肿了,滴下了一滴血…… 我不断向后退,退回到桌子边。 这是噩梦,绝对是噩梦。我这样想着,感觉自己的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。 因为我知道如何让这个噩梦结束。 我跑向碗筷柜,拿起一只碗跑向灶台。 锅里只有一只馒头,我管不了许多,把馒头放在碗里,又抄起一双筷子,颤抖着,横放在碗上…… 就在筷子摆正那一刻,世界静了下来。那种浑身发冷的感觉消失了。 我回头看,门好好地关着,好像从来都没开过一样。 门外传来掏钥匙的声音,门被打开了,我妈一脸疲态地走了进来。 「你跑哪去了?」她问我。 「我……姥姥呢?」我刚刚放松下来,脑子完全不转了,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。 「让警察关她几天。」我妈把钥匙放下,坐下叹气,「本来可以今天就领回来的,但是她态度太差,不配合,只能继续关了。」 听我妈说,姥姥自从进了派出所,就开始念念有词,吟诵她那个《玄言经》,谁的话也不听,两个警察也拽不动她。 「人警察是怕弄伤她,她还觉得自己很能了,来劲了。」我妈继续叹气。 「那怎么办?」我说。 「关着吧,看看后面怎么判。」我妈说,「是看她年纪大警告一下就放回来,还是去管教所。」 「哦。」 「你姥姥那几本书,是不是让你拿走了?」我妈突然问我。 「我……是。」 「警察给我打电话,我连忙往家里赶。」我妈说,「那两本书要是被搜到,你姥姥别说管教所,估计能判个几年。我就想赶紧拿去扔了。回来路上远远看见你,到家也没找到书,我就想是不是你拿走了。」 「我早就想扔了。今天是赶上了。」我说。 「扔了就行。没事了。」我妈说,「咱先吃饭吧,你姥姥有派出所管饭。」 「好。」我去厨房准备做饭。 这时候我才刚刚从对话里缓过劲来。 刚才的一切,真的是噩梦。通过姥姥给「玄师」送饭的方法,「玄师」把我从梦里拉了出来。——也许是这样。 但我如果一开始就不翻开那本书,那些怪事也不会来。 它们以后还回来吗? 我不知道。只能先吃饭了。 我拿起刚才放馒头的碗,愣了一下。 在姥爷被抬上车的那一天,姥姥应该是跟着去医院了,一直没回家。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桌子上的碗筷,是谁放的? 7 之后没几天,姥姥就被放回来了。她完全没有提书消失的事。也许在她的认知里,是书自己趋利避害,知道警察要来,自己长腿跑了吧。我自然也没有去领罪的必要,该上学上学。 那些来送礼物的人留了不少姥姥誊写的经文,正好这时候又还给姥姥。我不知道姥姥手上还有多少内容,但肯定是少于原来的两本了。 她更加勤奋地誊写,更加勤奋地贴出去。 也更加频繁地被带走。 在我找到工作的那年,警察已经跟我妈明说了,如果再把老太太逮进去,不判个几年都不行了,有了案底家里孩子都不能考公务员了,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,看看怎么样能彻底让她离这些东西远点。 我倒是不想考公,但是远在东北的我舅还有一个儿子,就是我哥,他就不一定了。我妈跟我舅商量之后,他来了山东,终于是连拖带拽,找了个床单把老太太粽子似地一裹,扔上车,送回了东北。 几个月后,我舅给我妈打电话,姥姥瘫了,进了医院。我妈于是也回东北照顾。 再之后就是我听到姥姥去世的消息了。 虽然那天之后,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黑影,没有再听到过风声,我妈也没有再中邪,但我并不认为一切都结束了。 也许我去亲自确认一下姥姥的死亡,这一切才能划上个句号吧。只要能确定,她既没有被「天人」接引走,也没有随着世界消失在虚无,那些记忆里已经玄之又玄的片段,就能变成半梦半醒的笑话了吧? 我看着手上的「5」,紧紧握拳。 第二天上午十点,我到站了。那个我出生的小城,也是姥姥生活了大半辈子,虽然一度逃离,但最终还是死于斯处的小城。 有些时候,你觉得自己离开了,但是兜兜转转,最后还是走不脱啊。 8 十年没见我舅,他跟以前也没啥变化,大圆脸,大鼻子,矮个子,就是头发少了。 他旁边还跟着一个没见过的大爷,跟我舅一般高,带着蓝色的鸭舌帽,四肢结实,远看像一截树墩子。 「这是你王大爷。」我舅介绍道,「你姥姥没的时候都是他在帮忙。」 「回来了?老听你老舅跟你妈提起你。」王大爷开口笑了笑,浓重的东北口音和东北人特有的热情,让我觉得熟悉非常。 这座城市太小,火车站也就个炮楼那么大,我们走着走就能回家了。路上王大爷跟我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我舅除了看起来精神不是太振奋,还是记忆里那个满嘴俏皮话的东北汉子。 在他们谈话的间隙,我开始询问我姥姥回东北之后的情况。我舅咳嗽两声,开始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讲述着那几个月的事情。 虽然把姥姥送上火车之前,她非常抗拒,不过上了火车之后她就平静下来了,甚至还挺配合我舅。 我舅问她,怎么突然老实了? 她说,这也是「师父」的安排。她收到「师父」给她的提点了。 我舅不置可否,笑话她刚才拉你走的时候你师父怎么不来呢? 我姥姥说,只有常常诵读《玄言经》的人,才能看见师父。 我舅说,你现在书也没带在身边,还能看见你师父? 我姥姥说,师父会帮她。 当时我舅也没当回事,还是把老太太领回家好吃好喝伺候。我妈特意提过姥姥吃饭时候会多摆一碗饭的习惯,我舅也就随她去了,毕竟要是不让她摆她万一不吃饭了,事情更麻烦。 没有了书本,姥姥开始更加频繁地祈祷,原来只是中午和半夜十二点,现在三点六点九点又各加了一次,也就是说一天要每隔三小时祈祷一次。甚至晚上睡着了,都要定俩闹钟,十二点和三点准时起来,冲着黑夜三跪九叩。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,姥姥说自己感觉越来越精神,似乎口中偶然还开始念诵一些词句,问她时候她说,这些字就在空着飘着,只是飘得太快,看不清楚就飞走了。我舅总是笑一笑说个拉倒吧就上班去了,我舅妈则是说妈你真厉害,然后出门打麻将。 但是一个月后,姥姥突然感觉自己站不起来了,可能是跪得太多,膝盖跪坏了。让去医院也死活不去,要死要活的,我舅也只好买了些膏药,在家治疗。 那之后,姥姥的精神状态急转直下,头发几天内全都白了,每天拄着折叠凳,在屋里趟来趟去,口中也不再念叨着听不懂的经文,而是重复地说着三个字: 「我的错。」 又过了几天,姥姥突然开始要纸笔,给她之后,她就开始戴着老花镜,慢慢地写一些字。那些字有的不成句子,有的甚至不成字,但是她仍然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,写完之后就开始诵读。 那几个月里我舅对于姥姥的描述,跟我前几年看到的姥姥几乎一致。除了因为腿伤而无法出门散发她誊写的经文,每天就是祈祷、诵经,然后在饭桌上摆上一碗多余的饭,筷子横放。 但是有一天,我舅舅说那天他也不在家,家里就出事了。 「你舅妈说,你姥吃着吃着饭就站起来了,她说看见她师父在吃饭了,吃完饭之后把筷子一放,是冲着自己。」我舅说,「然后人就要倒,幸亏被你舅妈扶住,她就赶紧打电话让我回家,给你姥送医院去了。」 「老太太对她师父太虔诚了。」王大爷摇头叹气道。 「可不咋地,说她她还挺有理的。」我舅手一摊。 「然后呢?」我问,「那筷子真动了?」 他俩奇怪地瞅了我一眼。 「你舅妈说没动。」我舅说,「谁知道她看见啥了。」 这几句话却说得我心惊肉跳。在家见过那晚的情形之后,我居然开始有点相信姥姥可能确实看到什么了,但真的是因为她之前所说的,她做错了什么才导致这样的后果吗? 我抽出手,接口看看手机,瞄了一眼手上的数字。 「5」。 我松了一口气,继续听我舅说。 姥姥住院了之后两天就恢复了,急性的脑出血,幸亏送来及时,把血栓清了人就又能活动了。她这时候又改口说,是师父救她了。 我舅说,拉倒吧,是我跟小春(我舅妈)把你送医院的! 姥姥说,没有师父自己就醒不过来了。 我舅和舅妈也只能摆摆手随便她说了。 结果出院没几天,她又进医院了。这次更严重,早上醒来就发现姥姥躺在床上不会动弹,睁着眼睛,只会发出「嗯嗯「的声音。 医生给下了病危通知,我妈就是那时候赶回东北去的。姥姥彻底瘫在床上了,手不能动,口不能言,只有眼珠子能转。谁也不知道她是晚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。 我妈回去之后,姥姥似乎很是激动了一下,拼命想要说什么话的样子,我妈我舅猜了半天也没猜到她要什么。最后我妈皱皱眉头,要了一碗饭,放在姥姥的床头,再横放上一双筷子。 姥姥这时手突然动了起来,伸手把那双筷子的头朝向了自己。 在大家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,她的手又耷拉了下去,再看时,这次眼睛也闭上了,再怎么呼唤也没有回应,只有呼吸证明她还没咽气。 也是这时候,我妈开始打电话让我往回赶,但是在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的时候,就接到姥姥已经去世的消息了。 幸亏我舅在这里人缘好,来帮忙的人多,白事办的比较顺利。我到的那天正好准备火化,我还能赶上最后瞻仰一下遗容。之后的事情有我妈和我舅,我基本上什么都不用管了。 在我舅家,我又见到了我妈。她也是一脸疲惫,提起姥姥来口径跟我舅差不多,她本身受教育程度高些,说话更理性我舅叙述里那些比较邪门的部分她都略去了。关于姥姥最后手动的那一下,她叹口气解释道:可能是回光返照吧? 我把行李放下,跟我妈说了几句话,王大爷就在门口叫我们了。老太太火化快排到了,我们该去殡仪馆了。 在走之前,我环视了一下房间,我也不知道我希望看到什么,但最后并没有看到。 没有看到姥姥誊写的纸张,没有看到黄色的布或者红色的布,没有看到盛满的碗和横放的筷子,甚至有关姥姥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怎么看到。 也许这持续了十几年的梦真的要随着姥姥的逝去而消失了吧,我这样想着。 「最后走的关门。」我舅在前面说。 「好!」我回答道。 但就在我关门前的一瞬间,我看到了屋内让我血脉几乎倒流的一幕。 在沙发旁边,我一直以为是衣物的一堆东西,如同一个人形一样坐了起来。那东西的「头部」,正好与我的视线交错。 哐! 大门紧紧闭上。 那是什么?那是什么! 我一个激灵,慌忙看向右手。 「5」。 没错,应该没错的! 不过下一秒,我呆立原地。 「5」字下面的勾开始不断朝着左侧延长,仿佛一只看不见的笔正在我的手上,沿着我的笔迹向前画着。 那道延长的字迹转了个弯,又折线上升,再向左一拐。那是一个镜像的「5」,与原本的「5」底部勾连在一起,形成一个容器的形状。 最后,一道更深色的笔迹,给这个容器填上了一道平直的「盖」。 不,那不是「盖」。 那是一双放置于其上的筷子。 9. 事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。 在我妈的脚步声还没有走远的时候,那个放置着筷子的简易符号,就在我的手上如雪花般消融了。我眨了眨眼睛的功夫,它又变回了数字「5」。 大哥曾经说过,只要数字没有变,就还是安全的。 但我已经再也不敢相信它了。 我看着前面走着的舅舅舅妈,我妈还有王大爷,迈着两条麻木的腿,一步一步跟了上去。 是相信他们,相信手上的数字,还是相信…… 「师父」? 刚才从衣服堆里做起来的人形……跟我第一次翻开《玄言经》时候的黑影,明显是同一个存在。因为那种独一无二的感觉,我不会认错。 那是「师父」的本尊还是别的什么我暂时没办法确定,我唯一确定的就是它出现的两次,都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际损害。而那一晚如发梦般无法止息的狂风,以及门外那人偶一样的「妈妈」出现时,我在屋内却并没有遇到它。 第一次它出现,是为了引导我丢掉《玄言经》,不被搜查带走。那这一次出现,又是提醒我什么呢? 跟着它的提示走,我真的能「驱邪避害」吗? 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提线木偶,无数根线连着我的身体,不断地向上,而所有线的上面都是一片寂静的漆黑,我这个木偶的「提线人」到底是谁,甚至连猜测都缺少方向,只能任由着那个存在操纵着我一步一步走向预定好的结局。 殡仪馆门口停着很多车。之前也听王大爷说,我姥姥是「排到」火化了,看来近期需要火化的尸体超过了殡仪馆能承受的量,不得不讲究先来后到了。 「好了,我去看看到了没,你们在这等会。」王大爷说着,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。 「走吧,一起吧。」我舅自然地跟了上去。 我妈跟舅妈则等在原地,开始唠起了嗑。 「这王大爷是咱家什么亲戚吗?为什么这么帮忙?」我问。 舅妈说:「不是亲戚,你舅年轻时候的好朋友,铁道上的。」 东北人都比较豪爽,对朋友情真意切,这位王大爷就是一位这样的人。平时没事的时候跟我舅一起干活,没事互相串门,吃吃饭。有事的时候大家都互相帮忙,不分你我。姥姥回来之后各种事宜,包括养老金住院等等,王大爷一直在帮衬着。 我离开东北多年,对这种小城里面的人际关系早就陌生了,这样问完之后,多少感觉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 不多时,我舅和王大爷打电话给舅妈,说是已经可以过去了,特意问了问我想不想去看看姥姥的遗容,如果不想的话就在领骨灰盒那里等着就行。 「我去。」我说。 去吧。 我感觉那里也许有一个答案。姥姥是我知道的,跟《玄言经》接触时间最长的人,如果观察一下她的遗容,说不定能多少感觉到些什么。 穿过挤挤挨挨的走廊(从来没想过这个词能用来形容殡仪馆),我们来到了一个大一点的门厅。工作人员说姥姥的遗体一会就会推过来,让我们稍等。 大家靠墙站好,都知道是什么地方,所以并没有互相交谈,只是静静等待着。 我靠着墙,一偏头,看到了墙边钉着个钉子,挂着工作人员的记录。 那是一连串的时间和后面的名字组成的表格。显然是用来标记要被火化的人的名字的。 下意识地,我开始看那一个个名字。 「5:14……」 「5:46……」 「6:20……」 名单很长,我从上往下扫着那一个个名字。我知道这个也许不是该看的东西,但是想着那一个个名字现在都已经化成一缕青烟了,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。 不过看着看着,我就感觉到一丝不对。 其中三个人的名字最后一个字,连起来好像有点耳熟…… 「慧雨州……?」 我继续向下看,心也逐渐沉了下去。 千万不要……千万不要…… 「慧雨州傲蜜,通轩诗大颜……」 汇宇宙奥秘,通玄师大言。 那些名字,有些看起来是上个时代的人,有些名字则看起来就像我的同龄人甚至是小孩子,现在都平等地出现在这个名单上,用他们的名字组成了一段话。 组成了一段《玄言经》。 而姥姥,就是其中的一个字! 是宇宙玄奥,机缘巧合,才因缘际会到这张小小的纸上,还是说…… 《玄言经》需要他们出现在这张纸上? 不远处的通道里,工作人员已经推着姥姥的遗体走来了。我如坠冰窟,拼命想要离开,但是感觉我已经一动都不能动了。 姥姥就被摆在厅的中央,已经画过妆了,比我上次见她时苍老了许多,但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。 「你不想让她复活吧?」 如同鬼魅一样,这样一句话突然出现在我的意识里。 同时,我看到姥姥身边那些塑料的假花,开始微微地颤动…… 「那就念吧。」 那个念头继续出现。 我很清楚念什么。 因为那本书,只要翻开了,就合不上了。 「汇宇宙奥秘,通玄师大言……」我看着旁边由无数人名字组成的经文,默默念着。祈祷着那最恐怖的一幕不要发生…… 那些假花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,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感觉姥姥已经从那堆花里面睁开了眼睛…… 「……人间苦长,处最下焉。」 「……人间苦长,处最下焉。」 所以你不要再回来了。 有什么东西离开了,我感觉到了。 头上是满满的冷汗,我不动声色地擦去,抬手看了看。 「5」。 「走吧。「我舅眼睛发红,示意我们时候到了。 不久之后,我们收到了姥姥的骨灰。 跟我那时候看的,姥爷的几乎一样,只是姥姥剩下的骨头有好几块都是黑色的。 「应该是腿上的伤。「王大爷叹气解释。 我没在听,整个人都处在一个恍惚的状态。 周围的世界,跟刚才已经不太一样。 那些名字,有些是完整的,有些只是其中一个字,有些甚至只有一个笔划……就那样飘着。 飘荡在我的视野里。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有没有在里面。 奉上碗筷和饭吧。 在她灰飞烟灭十分钟之后,我开始能够理解姥姥了。 10. 「汇宇宙奥秘,通玄师大言。」 我默默念着。 每念完一句,视野中的字迹就消失一些。我磕磕绊绊默念完了总纲,视野终于清晰了不少。虽然字还在远处慢慢浮现,但暂时已经不影响跟别人交流了。 中午要去吃席了,我需要表现得尽量正常一些。 「在席上,有什么需要注意的……?」我问我舅。 「有啥注意的,吃呗?」我舅说,他也就在姥姥火化前哭了一阵,这会已经恢复到常态了。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笑,但语气已经很轻松了。 「我是说,习俗一类的。」我说,「我这么多年没回过东北,也不知道有啥地方餐桌礼仪啥的。万一犯了忌讳就不好了。」 「哦,这个啊。也没啥吧,我想想……」我舅说,「吃饭别吧唧嘴,别敲碗,别骂厨子。」 「……这些我当然知道。」 「嗯,还有,筷子不能指着人。」我舅说。 「我知道,我不会拿着筷子乱晃的。」我说。 「不光是拿着筷子,就是筷子放下也不能指着人。」我舅说,「放下筷子的时候,注意点,筷子头不能朝着席上任何一个有人的方向。」 「……知道了。」 「不过,如果你看到别人的筷子指着其他人。」我舅说,「千万别出声提醒,要当没看见。」 「如果真指了会怎么样?」我问。 我舅白了我一眼,没仔细解释,只是说: 「那就等着挨揍吧。」 出了殡仪馆,我们打车直奔饭店。这个小城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,居然还有出租车。车开了两分钟就到目的地了,我估计就是跑出城区都不够打表的。 目的地是这里唯一的大饭店,旁边分别是最大的洗浴中心和当地的法院。 我舅在这定了十桌饭菜,当作姥姥的丧宴。人已经来了不少,有我舅我妈在东北的同学同事,也有姥爷当年的战友,还有姥姥在东北那几年的朋友。许多老年人相见,哭得稀里哗啦。年轻人则比较平静,互相低声交谈着。 我找个椅子坐下,继续默念着视野里的字。一会的工夫都快占满我的眼睛了。 不多时,开始上菜了,我妈招呼我去一张桌子。我舅舅妈,王大爷,还有几个我舅的好朋友都在这桌。 大人们互相寒暄的功夫,我去问服务员要了一碗饭,把饭放在面前,把筷子横放在上面。 在这种场合我实在没办法多要一碗饭,那样太显眼了。不过我如果自己饿一顿,就可以解释这碗饭了…… 给「玄师」的饭。 我把筷子摆好之后,尝试去融入了大人们的话题,尽量不让他们注意到我并没有在吃饭。 眼睛里的字体慢慢地消失了,世界恢复了正常。 我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,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。 放下茶水时,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对。 我面前的碗里干干净净,似乎从来都没有饭存在过。 吃掉了。 我咽了一口口水。为什么我刚刚开始这一套仪式,就见到姥姥临死前见到的那些景象呢? 不应该是她信了那么多年的「玄师」,才能见到这样的神迹吗? 不,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。 所有信「玄师」的人,通过自己的祈祷和每天的奉献,一开始是声音,然后是饭,再之后是……人。这些奉献让某个存在逐渐强大起来了! 一开始只有文字传世,然后可以稍微展现一些模糊的身形,再之后是可以让人产生一些幻象,然后是可以影响现实。 是的,在姥姥念《玄言经》的头几年,完全没听说过哪里有大规模死人的事件,但是最近似乎…… 那个存在的力量正在越来越强,而且变强的速度越来越快了。 再之后是什么呢……那个存在要做什么? 我瘫坐在椅子上,感觉到有一些好笑。我还打算从这些邪乎的事件里面保护家人呢,但是那个存在的目的并不是我们家这几个人,而是所有人。 姥姥周围的人,所有听到过看到过《玄言经》的人,最终都会像我一样,被出现的各种邪事所恐吓,念出经文,或者奉上饭菜,让那个存在越来越强。 不只是我妈,也许我舅和舅妈,甚至王大爷,也许都已经在这个圈套里了。 我环视着桌子上这些人,感觉他们的眼神都有了另一层意思。 不过,我还发现了另一件事。 我舅也没有动筷子。他的筷子也放在碗上,只是那双筷子的筷子头,并不是横放的。 而是直直地指向我所在的位置。 一双大手拍在了我的肩头,我全身一激灵,下意识转头看去。 王大爷从上而下地俯视着我。 脸上似笑非笑。 11. 「能喝酒不?」 王大爷开口道。 我才发现他另一只手举着一只酒杯,里面装了半下白酒。 丧宴上一般没有敬酒和斗酒的习俗,只要不借酒闹事,少喝一些是没人管的。 「我……不太会。」我说。 其实我很能喝。以往同学聚会,大家都趴下之后往往是我来收拢败兵。但眼前这个场景还是让我心生退意。 「这么大了不喝点怎么能行。」王大爷说着,突然伸手扽了我一根头发,「你看,都有白头发了。」 我环视了一下席上,大家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。我舅除了筷子指向我之外,很正常地在接受旁边朋友的安慰和寒暄,我妈和舅妈刚才去别的桌见各位老人去了,并无人在意我这边的情况。 「那就喝点吧。」我只好说。 没等我去拿酒瓶,王大爷后发先至,把酒瓶拿在了手里。 「我给你倒点。」 我只好举杯让他倒。他的手不太稳,我使劲端着酒杯才没让酒洒出来。 我碰了碰他的杯底,喝了一口。 烧酒极高的度数,使得我的胸口如同被打了一拳,眼睛都有点冒金星。 「好。」王大爷叫了一声好,似乎是对我的赞许。 「这段时间谢谢王大爷的帮衬了。」我客气道。 「哎,没啥。」王大爷在我旁边拉了个椅子坐下,手捏着什么伸到我面前。 「看看。」 是一根毛发,他刚才从我头上薅下来的。 但不是白色,是普通的黑色。 「这有什么?」 「仔细看看,根儿那里。」王大爷说。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。顺着王大爷的指尖往上,看到了发根。 似乎是眼花了,还是风吹的,我竟然看到发根在扭动…… 不,好像不是…… 从毛囊中带出一点白色头皮的发根部分,此时正像一只被捉住的小虫一般,随风旋转着扭动。那种动态,绝对不是死物能够做到的! 我的头发是活的! 我不禁一阵恶寒,手向头上伸去,却被王大爷架住。 「你脑袋里长东西了,不过别害怕,问你几个问题才好处理。」王大爷说着喝了一口酒,接着放下酒杯,凑近了低声说,「什么时候跟你姥姥开始信的?」 我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。他干枯的面庞里,一双黑白分明露着精光的眼睛紧盯着我。 他不是一般人?难道他不只是舅舅的朋友? 「你还挺谨慎,跟我谨慎啥。」王大爷突然笑了起来。 他这一热情反倒搞得我不太好意思了。人家单刀直入问这么个问题,显然已经是知道什么事情了…… 「你知道我姥姥信的是什么?」我说着,还是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。 「知道。」王大爷说,「我也知道后面要问什么,她身上那个早就出来了,我也没办法。」 「出来?」我悚然一惊,这个形容,包括我那根会动的头发,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…… 「所以我得确定一下你是什么时候……」 「……我没有信她。」我实话实说,「是他们找上我的。」 「没差。什么时候开始的。」王大爷说。 「不知道。」我说,「我从小就跟姥姥生活,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……是从能看到……不该看的东西开始算吗?」 正说着,我看到王大爷的背后,站起来了一个漆黑的人影。 就跟那天在隔间看到的那个背影一模一样…… 「没关系。他找不到你的。」王大爷笑笑,指了指我舅那边的筷子,「动了筷,饮过酒,你已经被『夹』住了。」 「今天,不是他吃咱,是咱吃他。」王大爷嘿嘿一笑,「咱爷俩接着说吧。」 我看着那个人影果然像找人一样,在各个桌子之间飘荡着,每到一个人的旁边,就狠狠地弯下腰,几乎是脸贴脸地看着那个人,凝视许久,然后再是下一个。而被看着的人似乎感觉不到,神色如常。 「大约是高中时候吧……」我把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稍微讲了讲。再抬头时,那个黑影已经快飘到隔壁桌了,而王大爷还是没事人一样听我说话,是不是点点头。 「要来了……」我小声说。 「到哪了?」王大爷抬眼问。 「马上到咱这桌。」我说。 「好办。」王大爷举起杯子来,往我面前的空碗里倒了一点点。 「这是?」 「他过来的时候,当着他的面,把酒喝了,碗摔了。」王大爷说,「越碎越好。」 「这不现眼吗……」 「都什么时候了还管现不现眼的……」王大爷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表情,「让你摔你就摔!」 正说着,那道黑影已经离我近在咫尺,已经「看」过了我旁边的一位大爷,马上就要来到我面前了…… 我颤颤巍巍地举手,王大爷伸手把碗塞到我手里。 「喝!」 半推半就,这一口酒下肚,又像被打了一拳,胸闷之下,我吐出一大口酒气。 这一下,那黑影猛然转头,与我打了个照面。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玩意的「脸」。 那是只有一张巨口的大脸! 黑色的脸庞上,一张大嘴占了全脸的八成大小,跟人嘴一样,有人中有嘴唇,竟长得十分精巧。 「看」到了我,那只巨口咧开红口白牙,笑了。 这个笑容足以把我脑袋瓜放里了。一时间,我大气不敢喘,四肢僵硬,愣在原地。 「摔!」王大爷猛拍我肩膀。 我如梦初醒,抡圆了胳膊把碗往地下狠狠一掼。 「啪!」 一声巨响在屋内响起,众人纷纷回头看向这边。 那巨嘴做惊惧状,随后愤怒地张大了嘴,朝我咬来。 当! 一双柱子大小的筷子横在我跟巨嘴之间,那巨嘴的牙猛地咬在筷子上,竟是令人牙酸的钢板卷曲之声!巨大的冲击让我从椅子上跌落在地,手被刚才的碎碗扎透。我却并不感觉疼,只是死死盯着那巨嘴和筷子。 巨嘴咬着筷子,筷子反倒动了起来,将那人影连带着举起,在空中划了几个圈。巨嘴则叼着筷子不放,如同被鱼钩叼住的鱼在与钓竿周旋一般。 最终,筷子猛地一甩,巨嘴满口白牙崩坏,人影也滑落下来。筷子顺势一夹,夹住了人影,缓缓落下。 再一看时,哪有巨筷和人影?只有王大爷手拿筷子,夹着一只蚕蛹,在人群边缘看着我。 周围人都围了过来,见我的手在出血,纷纷惊讶地手忙脚乱找纱布,没人在乎我刚才为何突然发疯摔碗了。 12. 「所以我姥爷当时是……」 「不知道,但听你的描述,那时候那东西还没有吃人的能耐。你姥爷应该是毁了一本《玄言经》之后,气血上涌,一下子过去了。「王大爷叼着根烟说,」至于后面他骨灰盒里的筷子……应该就是如你所想,被『奉献『出去了。」 席后。我举着缠满绷带的手,在医院的走廊上跟王大爷聊着。 这《玄言经》的确是带着「东西」的。念过它的经,它就会在人的脑子里扎根,随时间成长。为它奉饭,它吃的并不是饭本身,而是奉饭时的一份诚心。 在它弱小时,会假托《玄言经》里的经文,鼓吹自己,骗取供奉。再稍强大时,会操弄幻象,让人陷入恐惧而供奉更多。 当发育到一定时间,它就会从人的脑子里出来,从一个「念头」化为某种意义上的「存在」。 据推测,姥姥体内那个,在山东就已经离开,大约就是我第一次翻开《玄言经》的时候。没有它在人脑中趋利避害,姥姥立刻就被警察逮捕了,而还比较弱小的它选择了我,让我扔掉了《玄言经》,并且种下新的「种子」之后就离开了。它也许引导了新的人发现我埋下的《玄言经》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 「我姥姥在东北不也说见过很多异象,那是怎么回事呢?」我问。 「又长了一个呗。」王大爷说,「这东西长起来没完,人只要不死,出来一个还有一个。不过已经出来过一个人,基本没救了,脑袋都空了,把这东西赶走,人也就没了。你正好卡在最后关头,如果不是有孝心回一趟东北,你也要交代了。」 「你说的我都不敢回山东了。」我说,「现在那边不知道有几个。」 王大爷苦笑:「难说。」 「那,最后那筷子是你……」 王大爷转头看了看我。 「想学?」 「不……不是那个意思。」 「不想学就少问。况且让你学你也学不来。」 王大爷转回头去,摇了摇脑袋。 「你长过一次这种东西……」 「已经长不出别的东西喽。」 【本篇故事完结】